共产主义学习与实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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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创]长篇小说《背叛》作者巧姐儿(7-9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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帖子主题:[原创]长篇小说《背叛》作者巧姐儿(7-9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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巧姐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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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休病假独享靡靡之音 欲加罪整人何患无辞
他看了看安在在大门口上面的挂钟,两点五十八分,已经到了中班接班的时间,可是还没看见庄泽书的人影,梅国良心里有些疑惑。正在这时候,姚晓珍接了个电话,她大声对梅国良喊道:“梅国良,电话!”
电话的那一头正是庄泽书,他说:“我病了,可能是吃坏了东西,急性胃炎,医生给我开了两天病假,你跟班长说一下,病假条过两天带来。”
梅国良帮着师父跟李班长请了假之后便下班了。在回家路过庄泽书家的时候,他决定去看望看望。
庄泽书的家在王家湾,离开公路经之字形小道上行片刻便到,那排房子背靠大山,面南向阳,倒是个好地方。梅国良停好自行车,却发现庄泽书家的门紧紧地关着,敲了几下也不见响应。梅国良心里想:“这荒山野岭没有什么地方好去,他不大可能外出,而且他不是病了吗?那也应该在家歇着,别有什么事?”他迟疑地凑在窗户旁边听了听,里面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音乐的声音,那声音悠扬悦耳,他不禁有些忘我。忽然,一个念头涌上心头,“我这算什么呢?听人家的窗户根,让人看见可不好!真要听到里面去听!”
既然师父在家,那就大声点敲门,刚才可能声音太轻,又有音乐的干扰,他没有听见。
“彭!彭!彭!”
庄泽书确实在家,他正听着唱机,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呢!听见有人叫门,便把唱机关了,他问道:“谁啊?”
梅国良应声说:“师父,是我!”
庄泽书开门说:“我当是谁呢,吓我一跳!进来坐吧!”
梅国良道:“干什么坏事呢?”他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唱机心里一下明白了,“还吓一跳呢,八成是听黄色音乐吧?”
庄泽书连忙挡在梅国良的前面说:“不是不是!”
梅国良道:“咳!你在我面前打什么马虎眼啊?我是谁啊?历史反革命的儿子,已经坏到底了,再说,你是我师父,一日为师终生为父,说什么也不会出卖你啊!”
庄泽书笑笑说:“那倒是。”
梅国良道:“现在这社会好的就是坏的,坏的就是好的,黑白颠倒,自己小心点就是了,别理他们那么多!让我看看是什么唱片?”他看看唱片的标签,轻轻读出上面的一行字:“中国唱片,《送我一支玫瑰花》,……”
庄泽书说:“是新疆名曲,文化大革命前一年购唱机的时候一起买的。”
梅国良道:“呦!这可是个稀罕的东西,师父让我也听听吧!”
庄泽书说:“听管听,到外面可不能乱讲啊!”
梅国良道:“你放一百个心,我苦头吃得够多了,嘴比谁都紧!”
唱机传出动听的乐曲,先是一段优美的弦乐,后面是一个女声的独唱,特别是一些婉转的滑音,简直让梅国良摇摇欲仙。
梅国良像个饿鬼似地一连听了两遍都没填饱肚子,当他再次要求时,庄泽书说:“不能再听了,日班的都快下班了,要是让人知道了可不得了,”他不由分说地开始收摊,“你师娘也快回来了,要是让她看见了,非骂我不可!”
梅国良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来意:“哎呦,我都忘了,你身体怎么样了?”
庄泽书说:“没什么,是昨天晚上吃杂了东西,今天一早就到医院看过了,打了针,现在好多了。”
梅国良道:“没事就好。”
庄泽书好像对听唱片的事还有些不放心:“今天的事可别对别人说啊!”
梅国良道:“你放心,我傻啊?咱们工段的黄天龙才听了两三次《美国之音》就让人知道了,又是写检查,又是批斗;我实话跟你说吧,听《美国之音》我是老资格了,神不知鬼不觉的,谁知道啊?”
庄泽书问:“诶,你跟我说说,最近美国之音都说些什么?”
梅国良道:“那内容可多了,最多的是新闻,都是咱们国家广播里不说的内容,有些还挺秘密的。”
庄泽书说:“我也听过敌台,不过次数很少,我老婆老管着我。”
梅国良笑道:“那是你老婆爱护你呢,怕你出事,台湾的广播言语比较挑动,美国的就比较实事求是,说句老实话,我觉得人家的《时事述评》那才是真正的时事评论呢,很客观,不像咱们中央的广播,光说好的,不好的提都不提,干脆不让你们老百姓知道;你知道这叫什么?这叫愚民政策!老百姓越傻越糊涂,当官的就越好统治,要是老百姓都独立思考了,那他们的指挥棒就不灵了。”
庄泽书有些发愁:“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!”
梅国良道:“现在的这套东西不得人心,老百姓不待见,早晚得变。”
庄泽书撇了撇嘴说:“我看难,解放这么多年了就没有变过调。”
梅国良说:“有些事情说来就来,就跟地震差不多,很难说的,一分钟之前还平平静静呢,一下子就狂风骤起,你比如说辛亥革命,就是因为武昌起义了,结果全国各地纷纷响应,一个清王朝就这么倒台了,之前谁料到了?”
庄泽书说:“说得也是,不过我觉得这江山要变色,除非国民党打回来。”
梅国良觉得他的看法太肤浅,他笑了笑说:“国民党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回来的,从一九二七年算起,中国在国民党手里也统治了二十年,人民吃尽了苦头,这疮疤还没好透呢,他们回来人民不答应,我看要变也是内部变。”
庄泽书说:“内部变,这个弯子太难转了,就算现在开始转,我看至少也得三十年。”
梅国良道:“关键是什么时候转,真正开始转了,其实要不了三十年。”
庄泽书说:“就是等待的这段时间难过。”
梅国良道:“是啊,不过我觉得应该快了,少则三五年,多则十年八年,肯定会发生巨变的。”
庄泽书说:“我也有同感,说说你的看法。”
梅国良道:“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在毛主席领导下建立的,他是开国的领袖,他要怎么搞就怎么搞,别人反对也没有用,刘少奇想另搞一套,结果被打倒了,是不是就这么下去了呢?我看难说;文革以来变得更极端了,说句老实话,没有几个人赞成这么搞的,可是没办法!他老人家在那儿盯着呢!但是,人总是要死的,谁也逃脱不了这个自然法则,万一哪天皇上驾崩了,那不立马就乱套了?”
庄泽书说:“听你这么说,真有些瘆人呢!”
梅国良道:“不是我吓唬你,这事是明摆着的呢!中央那些当官的,其实都不愿意这么搞,可是,为什么还一个比一个表现得更革命啊?目的是讨好他老人家,都想在主席的身后把领导权抓在自己手里,一句话就是争权夺利;你看人家西方民主国家,每过几年就选举一次,到底谁上谁下,看选票多少,就是再有本事的领导人也最多只能干两届,哪像我们国家啊,谁当了皇上谁说了算,哪一个不是捏着权把子,到死都不肯松手啊?回头看老百姓呢,什么权力也没有,一点也不民主,大家都想龙袍加身,你咬我我咬你,斗得乌眼鸡一般。”
庄泽书说:“可不是吗!”
梅国良道:“你听说过‘拔苗助长’这个成语吗?”
庄泽书说:“怎么没有听说过,谁不知道啊?”
梅国良道:“我们国家现在就是‘拔苗助长’所以搞来搞去搞了个四不像。”
庄泽书问:“这话怎讲?”
梅国良答道:“我们在学校里都学过的,社会的发展是有规律的,原始社会,奴隶社会,封建社会,资本主义社会,然后才是共产主义社会,从一个社会进步到另一个社会,生产力必须达到一定的水平,我们国家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下子跳到社会主义社会,条件不成熟嘛,生产力水平太低,这是不是‘拔苗助长’?应该让资本主义充分发展一下,刘少奇说剥削有功,就是这个意思,我觉得还是他的主张对。”
庄泽书说:“可是他已经被打倒了。”
梅国良道:“他是走资派啊!不过我觉得资本主义这一课早晚得补……”
梅国良正说着呢,外面门响了。庄泽书大惊失色道:“你师娘回来了。”
梅国良连忙小声说:“咱们今天说的可别外传啊,我什么都没说,出了事我可死都不认账!”
庄泽书道:“我知道。”
进来的正是庄泽书的老婆赵亚楠,梳着短发,个儿中等,一米六往上,她看见有客便说:“是小梅啊。”
梅国良道:“是我,师娘,我来看看师傅,”他转向庄泽书说,“时间不早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
赵亚楠说:“吃了饭再走吧!”
梅国良道:“不了,我妈在家等着我回去呢!”……
晚饭后,庄泽书坐在一边发呆,赵亚楠问:“你今天怎么回事,心思重重,想什么呢?”
庄泽书说:“没想什么。”
赵亚楠问:“没想什么?不对,肯定有事,你要是有什么事瞒着我,那我可不答应!”
庄泽书是个老实人,撒谎都不会,他扛不住老婆的一再追问,不断露出马脚,他说:“就是我觉得小梅这个人真不一般,思想挺复杂的。”随后他便把梅国良来了以后的事情说了一遍。
赵亚楠说:“你这个徒弟思想很危险,你得和他划清界限,不然的话你早晚会因为他,跟着吃苦头。”
庄泽书觉得老婆言重了:“有那么严重吗?!”
赵亚楠说:“糊涂啊!这种事情你见得还少吗?我觉得你应该主动揭发,找你们书记反映反映。”
庄泽书皱起了眉头:“主动揭发,这不是没事找事吗?”
赵亚楠说:“要是他赶先了,那你就被动了。”
庄泽书道:“他不会,他走的时候跟我说,他什么都没讲,也没看见什么,他说,他会死不认账的。”
赵亚楠想了想说:“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?”
庄泽书道:“没有了。”
赵亚楠说:“没有了?再想想!”
“噢,”庄泽书怯生生地说,“还有他刚来的时候,我在听那张唱片。”
赵亚楠道:“‘送我一支玫瑰花’?我早就跟你说过,别把那张唱片带到江西来,你不听,现在可倒好,还跟别人一起听,万一让人知道了,人家要整你,看你怎么办!”
庄泽书说:“我也没想到,让他碰上了,我觉得不要紧,就算让厂里知道了,顶多没收喽,还能怎么样?”
赵亚楠道: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太太平平岂不更好?这事看来也只能就这样了,以后你离他远点,没事不要让他上咱们家来。”
庄泽书说:“知道了。”
整个中国就好像是一台大戏,你唱罢来我登台,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走了军代组又来了。军代组包括三名军代表,军代表魏冠生虽然挨不上组长,是个普通成员,但是,他行事高调,出头露面的都是他。
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军代表一来便把工厂变成个大军营,厂部不叫厂部了,因为是“县团级”,所以叫团部了,车间不叫车间叫连部,车间主任不叫主任了叫“连长”,以此类推。此时的梅国良定位于:三三六八团三连(缺营)二排四班,担任“战士”。
梅国良本来的性格是很开朗的,突然的事变让他变得沉默寡言,每天家里——厂里,厂里——家里,两点一线,单调无趣。
革新机械厂刚刚建立,正式的生产尚未开始,三连是个机械加工车间,有很多机床设备,梅国良的任务就是协助老师傅们安装调试机床。
别人没动他得先动,别人不愿意干的他得干,别人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,清扫战场就是他的专利。梅国良好像也没有怪谁的想法,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出身,天生流淌着阻碍革命的黑血,吃些亏也只是在赎罪,活该啊!
干活流些汗倒没有什么,他最害怕的是政治学习讨论会,还有各种批判会。每到这时候,他便像烈日下的小苗蔫了头,远远地躲在角落里,生怕别人发现他的存在。
政治学习讨论会包括学习毛主席的论述,还有来自他最新发表的“最高指示”。“最高指示”是毛主席对国际国内各方面情况的最近的意见,大多是一条或几条记录下来的语录,常常在晚上新闻联播的时段里播出。“最高指示”不是每天都有的,常常两到三天里面有那么一回,一旦哪天有了“最高指示”,各大城市都会召开盛大集会,游行庆祝一番,当然,这在革新机械厂一样也不能脱俗。
每当新闻联播的时间,家属区的广播喇叭就响起来了。有一天晚上,都十一点了,忽然喇叭响了,那播音员的声音特别激昂,不用说肯定又要来事了。姚莲娣对儿子说:“国良,今天有最高指示呢,赶快到厂里集合吧,去晚了回头又要挨骂了。”
白天累了一天,都这么晚了还不得休息,不免有些烦躁,梅国良道:“烦不烦啊?成天这么折腾,跟抽疯似地,简直不让人活了!”
姚莲娣愁眉不展地好像是在求儿子,她说:“你这话可不能外面去说,咱家一个‘牛鬼’已经够多了,别找不自在!”
梅国良无奈,只得洗把冷水脸退去睡意出门了。
其实梅国良说的是大实话,过去几十年,是毛主席领导中国人民从黑暗走向了胜利,他的意见当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但是,这事到了有些人那里却变了味,他们表面上好像是在维护毛主席的权威,实际上呢,却是在丑化歪曲毛主席的革命路线,离间人民群众和领袖的关系。不是有人说: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,句句是真理吗?毛主席不说话则已,一说话就不得了了,那些假革命的“左派”们便打发全国的老百姓上街游行,拥护,支持一番。毛主席的话多了,每次都这么折腾,有这个必要吗?白天折腾了还不算,到后来竟折腾到半夜去了,弄得群众怨声载道。但是还不能批评,因为“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!”有人拿着这根棍子正在旁边盯着呢,看看谁敢对游行毛主席语录表示不同意见,那这根棍子大约就会打到谁的身上。哎!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是担心修正主义,为了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,无奈那些——伪装成左派的——假革命的捣乱,把好事也弄得灰头土脸,本来是着眼于人民的意思,弄得却连人民也侧目了。
梅国良来到了团部,等了半天,来参加游行的职工稀稀拉拉的,梅国良以看笑话的心态心中暗喜——看你们怎么弄!军代表魏冠生勃然大怒:“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,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,为了无产阶级的伟大事业,发扬光大,日夜操劳,日理万机,呕心沥血!可是,你们厂里却有人连游行也不参加,这是什么态度啊?对毛主席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!看来,你们这里的阶级斗争还很尖锐复杂呢!各单位登记一下,看看都有些什么人没有参加!”这位魏冠生应该没有什么阶级或者思想上的恶意,但是该草包吹鼓手这么做也着实是在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帮倒忙,这种脱离群众的做法怎么能不让大家反感呢?
三连连长是老许,他因为文化不高,行事有些粗俗,有人便给他起了个不雅的外号——许大马棒。许大马棒是小说林海雪原里的一个土匪头子,奸诈狡猾,用在这里倒是没有这方面的贬义,为的只是顺口。梅国良故意从许连长的身边走过,叫了他一声:“许连长。”梅国良是故意这么做的,他是想让许连长留个印象,知道他来参加游行了。许连长听到梅国良喊他,歪着脑袋睥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,但是梅国良心里却默默地念道:“看清楚,我来了!”
头一天晚上游了行,第二天的讨论会是少不了的,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,梅国良早早来到学习场所,很识趣地躲在角落里。
开会之前宋平来了,这家伙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,他不是扬言要整梅国良吗?昨天晚上很多人缺席,宋平估摸着梅国良大约也没游行,便早早来到会场候着。他一来就四处张望,还问别人:“梅国良怎么没来?”直到看到了梅国良呆在角落里,才不怀好意地坐下。
开会了,宋平说:“我们最红最红的红太阳,我们心中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重要的指示,全国人民热烈欢呼,哦,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新的胜利,哦,但是,哦,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灭亡,哦,……”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,“梅国良!你昨天为什么不参加游行?”
梅国良当然一脸无辜,他说:“谁说我没去?我去了!”
宋平说:“你去了?”
梅国良说:“许连长可以作证。”
许连长这时露出给烟熏黄了的大板牙陪着笑说:“嘿嘿,他昨天晚上来了。”
宋平仍不甘心:“来了?”
许连长说:“是来了,我点过名。”
梅国良心中暗暗庆幸,昨天夜里好在自己没有偷懒,乖乖地听了老娘的话,不然今天就不好收场了。昨晚虽然寒月当空,气温很低,看来吃的那点苦没白费。
宋平本想拿梅国良开刀,揪他一个典型,让他当昨天那件事情的替罪羊,却不料碰了个钉子,但是他还是强词夺理地说:“你去就去了,瞪什么眼啊!?”
梅国良强辩道:“我没瞪眼啊!”
宋平几乎是吼着:“像你这种人,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,心里咋想的?你当我们不知道?你爸爸梅仕仲,哦,国民党残渣余孽,隐藏极深的大特务,哦,他被革命人民专政了,哦,你就那么心甘情愿?”
梅国良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说法,他沉默了。那宋平原本是来找碴的,既然落空了,觉得再唠叨也没有什么意思,便绕来绕去绕到别的地方去了。
会开完了,但是许连长还有一件事,他翻开一份文件,清清嗓子说:“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:‘同样,工人也是这样,以工为主,也要兼学军事,政治,文化,也要搞‘四清’,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,在有条件的地方,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……’根据上级指示,厂里要办《五七》农场,厂部要求我们每个基层单位都抽调一至两人参加,六个月轮换一次,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参加。”
到哪儿都是工作,工资都一样,不过大部分工人还是喜欢车间,因为在那里,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不受影响,大晴天也不用扛着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,总的来说,干农活还是比较辛苦的。
也许是这个原因吧,愿意去农场的人很少。梅国良心想:“像自己这样的身份,老爷子在厂里牛棚挂了号的,好事轮不到坏事落不下的,人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,即使自己不报名最后还不是给人家轰了过去,又是六个月一轮换,即使逃过了这次,下次还不是躲不过?还不如自己识相点,报个名还显得大度些。”于是,梅国良向许连长举手示意了一下,果然不出所料,他被第一批派去了农场。
第八章 卿卿我我有心人情投意合 正正当当孙支书棒打鸳鸯
各车间工人到《五七》农场报到的头一天,农场的“连长”,也就是实际的场长,便召集大家开了个会。杨连长说:“你们都是车间里的,开机器你们是内行,要让我这个大老粗去车间,那些铁家伙我是伺候不了的,顶多给你们扫扫地;现在你们到我这里来,事情要简单得多,我们这里有三个特点,‘苦’‘累’‘脏’只要能恰(吃)苦,就冇(没)有什么太(大)问题;我们农场根据工厂的特点,主要就是种菜,供应厂里职工食堂。……”
杨连长虽然抽烟,但是,市面上的香烟他是不买的,他有一个小铁盒随身带着,里面有些烟丝和长方形的白纸,他想抽烟了,就卷上一支,长锥形的,弄点口水一粘,简易方便,成本低廉。他就是一个老农民的打扮,挽着裤腿,穿着一双解放鞋,上身是发黄的旧汗衫。
梅国良被安排在第四组。第四组的菜地离场部比较远,在西柏坡那边,这对梅国良来说反而是件好事,因为原来的住房比较好,被别人占了,自己一家人被赶到这边来了,上班比较远,到组里种菜反而很近。
第四组一共十个人,五男五女,组长姓顾,叫顾长顺。顾长顺倒不介意梅国良是梅仕仲儿子的这个身份,他说:“没关系,他是你爸爸,这是没有选择的,你自己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,谁还能没事找你的碴?”
听到这样的话,梅国良心里暖洋洋的,“世上还是好人多啊!”
组里的其他同志也都很友好,随着共同劳动的时间长了,大家谁也没有把梅国良当成是“外人”,虽不是一家人,却也像一家人一样团结,合作。
四组在菜地旁边有一个工棚,竹子围起来的一个小院子。工棚是间简易的房舍,主要存放工具之用,那些锄头、铲子、扁担、水桶之类的东西虽然不值钱,但是没有地方放置还真的不行。除此之外便是工友们临时休息的地方,有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,还发挥着让众人免受落汤鸡之苦的功能。
为了适应野外作业的特点,避开烈日的烤灼,种菜组的作息时间集中在一天的两头,早上七点上班,到了十一点半下班,下午却要等到三点以后出工,到了天擦黑才收工,中午的休息时间长达三四个钟头。
种菜其实并不复杂,无非是整地、育秧、浇水施肥、采摘等几个环节,除了育秧,采摘比较轻松以外,其他都是力气活。收获完了的菜地要深翻重整,一个人分一块地,大家抡着䦆头刨土,然后将土块敲碎,半天时间下来,地挖不了多少,手上却磨出了血泡。
施肥便是挑上水桶担子,一瓢一瓢地将粪水泼在菜地里,劳动强度虽不如整地大,但是要另外接受氨味的熏陶,总也有些不如意。
由于那年头种菜没有什么化肥,大多用的是人粪尿,总不能让大家都上菜地拉撒吧?所以,所需要的人粪尿,还得到各个有厕所的地方,把它们用粪车拉回来。这种收集人粪尿的工作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,每逢这个时候就全组出动,先用长勺把厕所粪坑里的粪水舀到桶里,再把粪桶挑到粪车旁,再倒入粪车。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,到车间厂部的厕所去拉粪,全是熟人。梅国良是个黑五类子女,反正臭名远扬早已经是人人皆知,无所谓了。反倒是其他人脸上有些尴尬,整天跟大粪打交道怎么说也是苦脏累的低级劳动。虽说劳动光荣,但劳动也有许多不同的类别和档次,穿着白色衬衣设计图纸跟憋着气息舀大粪能一样吗?要说是舀大粪光荣些,显然是自欺欺人。
就在梅国良来到五七农场一个星期以后,四组又有两位车间科室的同志前来报到,一男一女。那男的是工具车间的汤正豪,女的是检验科的那雨萌。那男的梅国良并不在意,可那女的却让梅国良挠起了头皮,一定在那里见过,但是却想不起来了,他用力搜索着:
……那姑娘很白净,阳光灿烂地笑着,瓜子脸上两窝圆圆的笑靥一边一个,身材高挑,曲线优美,啊!世上竟有这么标致的人儿,怎不叫人心浮意浪?……
“哦!”梅国良终于想起来了,这位姑娘正是几个月以前,他曾经在上海北站看到的那位美女。能在这里重逢而且一起共事,不是地球太小便是自己的运气太好,几个月以来,他的心境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晴朗。
汤正豪说:“伊拉啥宁(他们谁)也勿肯来,我无所谓,车间主任寻我谈话,要我帮帮忙,先来就先来吧,反正陆个月,就算是出来白相白相(玩玩)。”
啊,他是个上海人。
那雨萌也是从上海过来的,不过她没有用上海话,她说:“我们科里也是,和谁商量谁也不愿意,后来叫到一个,竟然当场哭了起来……”
顾长顺打断那雨萌的话大笑道:“哈,哈,哈!我们这里有这么可怕么?”
汤正豪说:“他们把到这里来当成是改造了。”
顾长顺说:“改造?没错啊,我们哪个人不需要改造啊,资产阶级怕苦怕累的思想就是应该要改造嘛,我看那些人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是太需要改造了!”
那雨萌说:“就是嘛!我的同学大多数都到农村插队落户了,要不是我提前到这里来了,也一样去插队了,六个月就算是体验生活吧,我想我也应该参加,后来,我对连长说,还是让我去吧!”
顾长顺笑道:“看不出来啊,小那不仅人长得正点,思想也很漂亮啊!”
梅国良觉得这种情况不是自己能说话的时候,便抿着嘴儿笑着。
顾长顺那种表情十分有趣,憨实之中不乏一些狡猾,汤正豪这时候也忍不住插嘴道:“老顾把两个词说颠倒了,应该是‘人长得漂亮,思想也十分正点’。”
顾长顺笑道:“一样一样,都一样。”
那雨萌脸一下就红了,她嗔怪说:“你们都正经点好不好?”
顾长顺陪着笑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是我讲错了。”
自从那雨萌来了以后,四组像一盘炒菜外加了味精似地变得格外有滋有味了,大家不约而同地对她照顾有加,这也让那雨萌深深地感到了这个集体的温暖。
在照顾那雨萌的时候,顾长顺像个长辈,汤正豪像个男朋友,而梅国良却显得不动声色。
汤正豪来之前并不知道会碰上那雨萌,到了农场场部把他们俩一起分到了四组,他的心头忽然一亮。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幸运,这是造物主给他的一次绝好的机会,也是月下老人对他特有的青睐。他明白,这次到农场绝不只是随便玩玩那么简单,他要争取在这六个月里下功夫搞定这位美女,把她纳入自己未来的发展计划之中。
然而,事情并不像想像中那么简单。首先他得确定她是否名花有主?关系是否确定?除此之外还要了解了解她的家庭背景。很快他就明白了,姓那的,一定是满族少数民族的。
常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,可有些人总喜欢追根问底,什么张家长,李家短,谁家的儿子结婚了,哪家的女儿有了相好了,不用汤正豪亲自出马,这件事很快就搞清楚了。
为了确认无误,汤正豪假装质疑那雨萌的辩解,他说:“我上次看到侬特一个高个子一道进食堂的,叫啥么来的,伊个难道勿是侬男朋友?(我上次看到你和一个高个子一同进食堂的,叫什么来的?那个难道不是你男朋友?)”
那雨萌立刻用上海话正色道:“侬勿要瞎七八搭滥讲巴讲!(你不要瞎七八搭乱讲!)”吓得汤正豪魂儿差不多掉了一半,此一吓倒也值得,证明这那雨萌鲜花还真的是没有落定呢!
至于那雨萌的家庭背景却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清的。根据侧面了解,情况基本如下,八九不离十:
那雨萌的爸爸是个军人,名叫那将铠,解放战争时期是四野的编制,后调入海军,前些年一直在造船厂当军代表,最近又调回青岛基地去了。那将铠的家安在上海,妻子尹婷茹是医院里的医生。年轻的时候,尹婷茹生育两胎,那雨萌是老大,下面还有一个弟弟。那将铠去青岛的时候尹婷茹没有跟去,她是地道的上海人,不想离开这块宝地,而且自己已经年过半百,再干几年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了,瞎折腾什么?再说,女儿那雨萌支内去了江西,尹婷茹要是去了青岛,不是离江西的女儿更远了?就这么,一家四口三个地方,每到过年的时候,南下的南下,北上的北上,全家才都到上海集合。
尹婷茹是上海人,上海人了解上海人的习惯,这好办,那将铠虽说是个军官,但是官不大,应该不难对付,汤正豪大腿一拍信心增加了不少。
尽管如此,事情还是有一定的难度,汤正豪原来结交过一个姑娘,双方虽未海誓山盟,但也是心照不宣,看来伊洛斯——这位相传中的古希腊爱神——的意思是让他重新考虑考虑了。
正在汤正豪打着小算盘的时候,梅国良却显得窝囊得多,心中虽然暗暗喜欢着那雨萌,但是却冲不破父亲是黑帮的桎梏。
在平常的劳动中,只要是和那雨萌有些关系,梅国良都会默默地照顾她,哪怕是让她少晒一会儿太阳,少流一会儿汗甚至少走一步路。
更多的时候,那雨萌是和汤正豪在一起的,梅国良这时候只好乖乖地躲到一边,发狂似地干活。可是没过多久,因为出了一件事情,情况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。
那天是除草,汤正豪和那雨萌在靠近山边的一块菜地上除草,干着干着突然那雨萌狂叫起来,原来是被一条“扁头风”毒蛇咬了,汤正豪站在一边手足无措。
梅国良呆在不远的地方,听讯连忙跑过去,他知道被毒蛇咬了不及时救助会死人的,便不顾一切地抱住那雨萌的脚踝拼命吮嘬起来。梅国良将吸出的毒液吐在地上,看见汤正豪还呆在那里,便说:“愣着干什么,还不赶快把那条该死的蛇打死!”汤正豪应着四处查看,那条蛇早已不知去向。梅国良又将自己的裤带抽出来把那雨萌的小腿紧紧地勒起来。梅国良说:“看牙印,好像那毒蛇不大。”
那雨萌说:“大约一尺多一点。”
尽管处理还算及时,那雨萌的脚还是肿了起来。此时,顾长顺找来一位当地的老农。那老农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些解毒药给那雨萌敷上,总算性命无忧。那老农指点着梅国良说:“幸而这小伙子机灵,要不然还真不好说呢!咳!你看看这水灵的姑娘,厂里面呆着多好,跑出来种什么菜啊?……”
顾长顺听着老农说偏了便打住他的话说:“老大爷,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,专门来学农的!”
“噢……”老农仿佛明白了,“学农好,学农好!”
那雨萌说:“都怪我不好,光顾着说话了,脚下也不看看清楚。”
顾长顺说:“是啊,以后大家干活不要往草多的地方站,就是要过去,也先用锄头扒拉扒拉,不是说,打草惊蛇吗?”
一个组员突然说:“梅国良,你的脸有些肿呢!”
梅国良一脸疑惑。汤正豪问:“你的嘴里是不是有破的地方?”
梅国良想了下说:“没有啊?哦,我有一颗牙蛀了。”
顾长顺紧张地说:“怕是毒液顺着牙根进去了。”
梅国良道:“我把毒液吸出来都吐出去了,就是有一星半点漏了也不打紧。”
顾长顺说:“可别这么说,还是小心为妙,你的牙齿部分离大脑很近呢!”
大伙儿不由分说,硬是把那雨萌和梅国良都送进了厂医院。
顾长顺觉得这件事多亏了梅国良,他很想在适当的场合表扬表扬这位年轻人,向农场的杨连长汇报完了工作以后,他说:“杨连长,我觉得是不是场里这期黑板报……写篇文章表扬表扬梅国良啊?”
杨连长道:“老顾啊老顾,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喝多了,到现在还糊里糊涂的呢!无论到什么时候,阶级斗争这根弦都不能松,梅国良他爸爸是国民党残渣余孽,据外调情况看很可能还是个漏网的大特务,他梅国良是谁啊?这么一个反动分子的子女,就算是做了点把子好事,那有什么了不起,表扬谁也轮不到他呀!再说这件事他不这么做,别人也会这么做的!”
顾长顺没想到自己会犯这么个“严重错误”,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杨连长站起来就要走,他说:“行了行了,这件事我知道了,到此为止!”
社会环境就是这个样子,做了好事不一定就有好报,这要看是谁做的,根红苗正的出于阶级本能,自然应该敲锣打鼓;若是黑五类或者有关联者,一定是别有用心,企图伪装进步,做了好事白做。顾长顺当然不会坚持了,他没有必要为了别人,冒犯政治错误的风险。
过了几天,梅国良和那雨萌先后回到组里上班了。梅国良在休息的时候总是喜欢拿着锄头在那雨萌被咬的地方转悠,大伙儿知道他的心思,有人劝他道:“你傻啊,国良!那蛇还不早就跑了,还等着你去打啊?”
梅国良笑道:“没准它家就在附近呢!”
功夫不负有心人,一个多礼拜以后,刚上工不久,梅国良果真在那块敏感地带打死了一条不大的小毒蛇,经那雨萌辨认,就是肇事者无疑。
经过这么几件事,别人虽然没有多说,但是那雨萌却非常感动,要是没有梅国良在附近,她早已一命归西了。汤正豪虽然也不错,但是,他好像并不珍重自己。这个梅国良不仅长得好看,人也非常诚实可爱,她心中的天平慢慢向这一边倾斜了。从这段时间开始,组里的职工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变化:组里一枝花现在和梅国良在一起的时间多了,大部分情况是那雨萌主动的。如果要给菜地浇水施肥,那一定是那雨萌和梅国良搭伴的,一个浇菜,一个挑水;如果是收获,那也一定是那雨萌采摘,梅国良搬着筐子接着。附近的集市是每逢阴历一、四、七赶圩的,那雨萌也常常约梅国良一同前往。若干个来回以后,那雨萌变得随便起来,有一天她一改拘谨的仪态问梅国良说:“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?”
梅国良连忙说:“没有,没有!不,不!”
那雨萌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老躲着我?”
梅国良说:“没有躲啊?”
那雨萌道:“我知道,你是因为你爸爸的事情,对吧?”
那雨萌说到了点子上,梅国良不再继续回避,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说:“哎!”
那雨萌说:“那也不是绝对的,我家祖上是乌拉国的王族纳拉氏,早先姓完颜,是女真族的,近代以来开始姓那,我爷爷很有权势的,也是贵族,可是到了我爸爸这代,他出走参加了革命,现在是解放军,不是活得很好吗?”
梅国良以前不知道:“哦……不过,那是有些不同的。”
那雨萌说:“有什么不同?”
梅国良道:“至少年代不同吧?再说,你爸爸那时候可以出走参加革命,现在我出走到哪里去呢?了不得就是在这个山沟里了此一生。”
那雨萌说:“革命的内容不同,革命的理念应该是一样的。”
梅国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那雨萌说:“我们可以申请一起调动一个单位。”
梅国良的心里微微地亮了一下。
那雨萌把趿拉着的鞋挪到一边,把脚掌伸到梅国良面前,让五个脚趾头活跃地扭动着,她戏谑而又挑战地说:“我的脚丫子味道如何?要不要再来啃一个?”
梅国良知道她是闹着玩的,便将计就计地说:“再来一个就再来一个,你以为我不敢呐!”说着便像饿狼般地朝那脚丫子扑过去,吓得那雨萌花容失色,屁滚尿流般地求饶。这般好戏让刚来上班的组员们逮了个正着,有的问:“你们在干什么呢?”,有的说:“继续继续!”
对这件事触动最深的恐怕就是汤正豪了,他本来还想脚踏两只船来的,但是他原来的女朋友看出了端倪,不屑地与他分了手,正当他转移火力准备发起总攻的当儿,不料却发生了“‘扁头风’事件”,这件事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,损失惨重啊!
晚上,汤正豪买了一瓶“小烧特曲”,一个人喝闷酒,他同一宿舍的肖恩泽见状说:“小汤,怎么了?”
汤正豪说:“没什么,来,坐下来陪我喝两盅。”
肖恩泽以前是在团委工作的,比汤正豪大个七八岁,他对青年人的思想倾向比较敏感,他说:“你那点事我早就听说了,这个革新机械厂,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,什么鸡毛蒜皮的事,一下就全都知道了,也隔不了夜。”
汤正豪一看藏不住了,便索性合盘托出,末了他问肖恩泽:“老肖,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?”
肖恩泽想了想说:“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太不靠谱。”
汤正豪问:“怎么不靠谱了?”
肖恩泽说:“那我问你,他们俩人谈恋爱的事情,梅国良承认吗?”
汤正豪说:“没问过。”
肖恩泽再问:“呐,那雨萌认可吗?”
汤正豪嘲笑道:“这种事还要公开认可?等公开承认了,早就钻到一个被窝里了!”
肖恩泽严肃地说:“梅国良和那雨萌的事情我看是不可能的!”
汤正豪问:“怎么不可能?”
肖恩泽说:“年轻人考虑问题常常过于理想化,在现实中往往行不通,如果单单从两个人看,倒是挺般配的,但是,别忘了,我们是处于社会主义时期,在这个时期,阶级和阶级斗争将长期存在;他梅国良是谁啊?梅仕仲的儿子!梅仕仲,一个专政对象,据外调组透露,很可能是个暗藏的大特务!再来看那雨萌,人家根红苗正,她爸爸是现役海军军官,就算是那雨萌一时冲动,她家里也不会同意啊!”
汤正豪面露喜色:“说得有理!”
肖恩泽说:“你先别高兴,她能不能成为你的囊中之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!”
汤正豪道:“至少还是有希望的。”
肖恩泽说:“依我看,那雨萌这件事,她也肯定没有仔细思量过;她是个团员,她不能不考虑政治前途啊?假如她真的嫁给了梅国良,你想想,跟大特务联姻,她当海军的爸爸说不定都要受影响。”
汤正豪连连点头称是,他说:“肖大哥真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,考虑问题就是比我们周到。”
肖恩泽有些得意了,他说:“我认识那雨萌她们科里的书记孙宏轩,我跟他说说,让他适当地关心关心,跟她谈谈,表明利害,我想她是会回头的。”
汤正豪说:“我想也是,不过这事不能拖,时间拖长了,万一……”
肖恩泽打断他的话说:“我知道,还用你提醒?”
两人唧唧咕咕聊了两个多钟头,末了下酒菜没了,汤正豪出人意料地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两听“豆豉鲮鱼”贡献了出来。
不知道是“豆豉鲮鱼”的余香未尽,还是昨天那顿美酒的后劲够足,第二天一上班,肖恩泽便找了个由头,转身钻进了检验科孙宏轩的办公室。
寒暄片刻,肖恩泽便把对话归入了“正题”。
孙宏轩说:“你说的这件事,我还真的不知道呢!”
肖恩泽道:“你看看,犯官僚主义了,是不是?”
孙宏轩笑道:“她不是借到农场了吗?人不在我们科里,这也难怪嘛!”
肖恩泽说:“现在还不要紧,不过,真要是出了问题,那就麻烦了。”
孙宏轩明白肖恩泽的画外音,他点点头,他说:“那雨萌这位同志一向要求进步,刚到革新机械厂就打了入党报告,出现这种苗子,我们支部不能坐视不管。”
肖恩泽道:“是啊,梅国良虽然救了那雨萌的命,报答的方式有很多嘛,但是不能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交易,我们不能眼看着这么好的同志误入歧途啊!”
孙宏轩说:“好的,我会抽时间尽快找她谈谈。”
大约是当天中午十一点,那雨萌就接到了孙宏轩的电话,孙宏轩的意思是想代表支部对她进行一次谈话,了解了解她对党的认识,因为几个月以前她写了入党申请书。
中午下班之前,那雨萌就跟顾长顺请好了假,打算下午上班就直接到厂里去。想到党组织要跟她谈话了,心里就嘣噔嘣噔直跳,加入中国共产党,这是她向往了很久的理想,现在八字开始有了第一撇,她怎能不心潮澎湃呢?
下午上班以后,孙宏轩是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碰见那雨萌的,他热情地为她倒了一杯白开水。
那雨萌坐在对面,右手反复不停地抻拽着左手的手指,仿佛不做些什么事,便不能掩饰内心的忐忑。
看着这位涉世不深的姑娘,孙宏轩胸有成竹,他说:“怎么样?农场的工作还习惯吗?”
那雨萌答道:“习惯。”
孙宏轩说:“习惯就好,我们很多青年工人,生在城市,长在城市,对农业生产缺少感性认识,四体不勤五谷不分,毛主席关于工人要学农的指示十分及时,我们每一位革命青年都要做好思想准备,乘这场东风好好改造一下怕脏怕累的剥削阶级思想,你在这方面就表现得很好嘛!”
那雨萌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行不行。”
“诶,好就是好嘛,要承认客观事实嘛!”孙宏轩展开眉头话锋一转说,“你几个月之前就写了入党申请,我们一直在对你进行考察,至少我个人认为,你的入党动机是纯洁的,你能谈谈你为什么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吗?”
那雨萌断断续续地说:“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,要革命就要加入共产党,……,在各行各业,都是共产党员发挥着模范带头作用的,……吃苦在前,享受在后……”
孙宏轩打断她的话说:“说得很好,当然还要提高。……另外,有同志向我反映一些事情,我想问一问,你是在谈恋爱吗?据说男的是你们一起种菜的那个梅国良?”
那雨萌一愣,然后惊醒过来似地说:“没有,没有!”
孙宏轩道:“哦,其实呢,人长大了,男婚女嫁,这很正常嘛,寻找一个革命伴侣,这对自己,对革命事业都是有好处的嘛,我们了解过,你父亲是革命军人,母亲是党员,你当然也应该找一个‘门当户对’的,我们共产党人也要讲门当户对,当然,梅国良这位同志还是可以的,但是,他的家庭背景就很有问题了,梅仕仲很可能还有隐瞒的重大历史问题,和这样的家庭连在一起是很不明智的。”
那雨萌说:“我,他,他,一起工作,不能算是谈恋爱吧!”
孙宏轩说:“噢,那可能是他们搞错了,那雨萌同志,我提醒你,注意影响啊,在处理个人婚姻问题上一定要慎重!另外我还通知你一件事,根据你的表现,支部打算把你列为建党对象,希望你积极努力。”
那雨萌的脸蛋涨得通红,孙书记的话他只听进去了一半,另一半不知道丢到太平洋了还是大西洋,她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梅国良,父母亲,汤正豪,顾长顺的影子,最后心里愤怒地骂道:“哪个坏蛋这么多嘴多舌告我的密!”
从这天开始,一向乐观爽朗的那雨萌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。
汤正豪心里明白是肖恩泽的法术起效了,他捉摸不透此事是福还是祸,所以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。
冲着梅国良那股聪明劲,他敏感地明白了那雨萌大约遇见了什么事。
相比之下倒是顾长顺显得木头木脑的,他问道:“小那,身体不舒服吗?不行就回去休息休息吧!”
那雨萌笑道:“顾师傅,没事,我舅舅身体不好住院了……”其实,那雨萌舅舅的身体好得很,根本就没得什么病。
过了两天,顾长顺越来越觉得不对头,他明白了那个“舅舅”之说是推脱之词。他对汤正豪说:“小汤,小那最近不言不笑,这可不像她,怎么回事,你知道吗?”
汤正豪道:“不知道。”
顾长顺说:“你们不是都挺要好的吗?关心关心。”
汤正豪道:“哪敢啊,昨天我还碰了一个大钉子呢!”
顾长顺说:“是吗,说说看。”
汤正豪道:“我刚关心地问了几句,她就不耐烦了,她说:‘汤正豪,你别来烦我好不好?!’”
顾长顺说:“这么说 起来问题真的是有些大呢!”
汤正豪道:“顾师傅,你别老盯着我,也许他能帮上你的忙。”他用嘴巴朝梅国良那边努了努。
顾长顺没有直接去找梅国良,而是回到工棚打了个转,过了一会才跑到梅国良身边,他怕梅国良把汤正豪跟这事联系到一起。
顾长顺说:“梅国良,那雨萌这两天情绪不太好,多关心关心。”
梅国良道:“嗯!”
顾长顺说:“下午我跟大伙儿送菜去,我安排你跟她在家整理农具,你跟她好好聊聊?”
梅国良道:“您还是安排汤正豪吧!”
顾长顺说:“我了解过了,他不行,还是你吧!”
梅国良不做声了。
梅国良明白那雨萌的心思与自己大约有些关系,这年景,与自己有关系能有什么好事呢?所以,他很知趣地躲到了一边,凡事尽量避免接触,即使是在一块工作了,那他也是默默地关心,看到她流汗了,递上一块干净的毛巾,看到她的茶缸子空了,就晾上一杯凉茶,除此之外从不啰嗦。现在,顾长顺把他推上了一线,他不能再躲了。
说什么呢?他梅国良喜欢那雨萌这是没有疑问的,可是,在这个乏味的社会里,差不多好事都与他无关,差不多坏事都与他脱不了干系,自己一个人忍受已经是十分痛苦的了,难道还要再拖带上一个?一个自己心爱的姑娘?即便是那雨萌一心坚持,即便是她们家里没有异议,心甘情愿地放弃一个幸福拥抱的人生,而自己又于心何忍呢?他的心在痛!
梅国良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,他在错误的时间,错误的地点,错误地出现了!他没有资格得到那雨萌的爱!爱是什么?爱是给予!他想:我真的爱她吗?我要是真的爱她,就应当让她一生幸福。我能给她幸福吗?他痛苦地摇了摇头。假如我不能给她幸福,那就让能给她幸福的人给她幸福吧!
梅国良决定放弃了,他忽然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,他仿佛觉得自己站在高山之巅,展而望去万物皆在眼下,他昂起头颅勇敢地迎接着吹来的狂风,任凭雨点敲打在自己的脸上。他面带微笑睡了一个难得安稳的午觉。
下午上班以后,一切如预料的那样,当大家离开了以后,工棚里只剩下了梅国良和那雨萌。那雨萌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,她说:“他们都走了。”
梅国良点点头,他看着那雨萌高兴的样子,心里想:“多么可爱啊!”但是一个声音却高调警告道:“但是她不属于你!”。梅国良想着老班长的嘱托,他说:“那雨萌……”
那雨萌应道:“嗯?”
梅国良说:“你笑起来很可爱,你应该多笑才对。”
那雨萌道:“是吗?不过那也得有笑的事才成啊?不然,不该笑的的时候也笑,嗨!嗨!嗨!那不变神经病了?”她做了个白痴的样儿。
梅国良被那雨萌那白痴笑逗乐了,他说:“那是当然,不过最近你变了很多,话也少了,变得严肃了,大伙都替你担着心呢!”
那雨萌道:“有什么可担心的?担心也白搭!那你呢?你担心不担心?”
梅国良说:“当然我也担着心呢!”
那雨萌的眼睛一亮:“我还以为你是木头一根呢!”
梅国良问:“怎么会呢?可到底出了什么事,让你为难了呢?说给我听听,也许我能帮你呢?”
那雨萌想了想,觉得应该告诉梅国良,她说:“我可以告诉你,但是你不能跟别人说。”
梅国良道:“好,我保证!”
那雨萌说:“我们科里书记找我谈话了,说是把我列为建党对象了。”
梅国良道:“那好啊!说明你各方面表现都很好,党组织信任,前途无量啊!”
那雨萌埋怨道说:“你知道什么啊!书记还批评我了,要我谈恋爱注意政治影响,有人把我们给告了!”她把书记的话简单介绍了一下。
梅国良道:“我明白了,你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了,其实,你可以跟领导解释解释,我们只是一般朋友,不算是谈恋爱吧!”
那雨萌不满意了,说:“梅国良,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?要真是只想做一般朋友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!”
梅国良道:“对不起,我想,我还是挑明了说吧,其实,咱们不合适在一起的,原因我不说你也明白,其实你们领导说得对。”
那雨萌说:“国良,我不想入党了。”
梅国良道:“傻话!在我们国家,没有了政治前途就没有了一切!你难道还想像我一样?”
那雨萌说:“那总也得让人活吧?”
梅国良道:“只是活,好像太憋屈了,人不是动物,是有思想的!”
那雨萌说:“那怎么办呐,我都觉得没有意思了。”
梅国良道:“又说傻话了,我要你好好活着,你好好活着我就高兴,听你们领导的话;至于……至于我们,要是我没有想偏的话,应该是属于心照不宣的那种,虽然话没有说清,但是有那么一层意思,恋爱之后应该是结婚,我这几天考虑了很久,我觉得,我们在一起组织家庭不合适,还是尽早终止吧,免得结出苦果对谁都不好。”
那雨萌说: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?”
梅国良道:“我是你永远的朋友,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,无论何时,我都是你可以信赖的大哥!”
那雨萌说:“你不爱我?”
梅国良道:“怎么不爱?但是这种爱已经脱俗,已经升华成了一种纯洁的爱,高尚的爱,爱是什么?爱是奉献,爱是给予,夫妻可能会离婚,甚至反目,但是,在任何时候,我都是你的挚友,希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。”
那雨萌眉头邹着说:“你说的这些话,我怎么感到那么陌生啊!我觉得不能理解!难道你不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一个人?”
梅国良道:“慢慢你会理解的,时间可以解释一切,从今以后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,忘掉烦恼吧!高高兴兴工作,生活,我们都喜欢原来那种精神状态的那雨萌。”
那雨萌长时间沉默,她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第九章回车间梅国良闭门思过 找上门那雨萌阅读文章
六个月的轮值期到了,梅国良真希望自己一直呆在那里。他喜欢那里的山水和菜地,更喜欢那里的人,然而,世上没有千年不散的宴席,如今这一期的农场生活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。
第二批次来学农的工人同志陆续来了,各单位的人员一个换一个,接替的人先到的原来的那个就先走,那雨萌,汤正豪已经走了,如今接替梅国良的也来了,他不走也得走了。
顾长顺头两天开了个简短的欢送会,他破例让人采来一些小组种的香瓜招待大家。
那雨萌想着农场酸甜苦辣的日子,一激动竟流出了动情的眼泪。顾长顺说:“咳!虽说回到了各个车间科室,这不还是一个厂的吗?天天见面,至于哭鼻子吗?”一句话说得那雨萌怪不好意思的。
梅国良回到自己的班组,还是和庄泽书搭班,一个上早班一个上中班。和梅国良一个小组的,现在又从其他班组调来了一个新同志,他叫韩路桥,没多久他们就混熟了。
韩路桥是一九六五年参加工作的和梅国良一般大,手上的功夫还不错,名师出高徒嘛,这要得益于他的师父郑绍衡。郑绍衡是一连的排长,相当于车间的工段长,很有些威望。梅国良跟韩路桥聊起农场的事,说到那雨萌,韩路桥说:“要知道是这样,我蛮好第一批去农场的,那雨萌是我师妹,要是论起排行来她得叫我一声‘哥’呢!”
梅国良说:“那你为什么不去呢?当时都不愿意去呢,你要是自告奋勇一定能批准。”
韩路桥说:“我要是自告奋勇去了,万一那雨萌因为什么缘故没去,我岂不是要落空了?”
梅国良用手指点着他笑着说:“噢,你是有目的的,想找她做女朋友?”
韩路桥道:“那倒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,不过……”
梅国良说:“不过什么呀,你要是有这个想法可得快啊,好像汤正豪正积极进攻呢!”
韩路桥道:“不对吧!我怎么听说,你在跟我师妹拍拖啊?你这小子打埋伏!”
梅国良苦笑道:“我?你认为可能吗?嫁给国民党残渣余孽,反动技术权威,暗藏大特务的儿子,那不是害了人家?”
韩路桥:“哦……”他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梅国良说:“其实你倒是很有利的,既然是师兄妹,叫你师父郑排长给你牵牵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?”
韩路桥摇摇头说:“他不会答应的。”
梅国良问道:“肥水不流外人田,他为什么不帮这个忙?”
韩路桥摇摇头没说话。
梅国良问:“为什么?到底是什么缘故?告诉我。”
韩路桥说:“不说这个,我的工作裤已经到期了,我去看看办事员帮我领来了没有。”
韩路桥说完就走了,梅国良琢磨了半天也没结果,末了,他只好作罢。
韩路桥为什么不愿谈这件事,他有自己的苦衷。韩路桥和那雨萌作为师兄妹从师郑绍衡不假,但是,韩路桥在认识那雨萌之前,他师父郑绍衡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了。韩路桥跟郑绍衡暗示过喜欢那雨萌,但是这位师傅假装不明白就是不帮忙。韩路桥碍于师傅的颜面只好作罢,他那女朋友本身是没有支内任务的,现在人在上海。
韩路桥离开不久那雨萌突然出现了,梅国良很多天没有见她了,那份惊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。
那雨萌看见梅国良便朝这边走来。
“离开农场都半个月了,你也不来看看我!”那雨萌有些责备地对梅国良说。
梅国良说:“你可是全厂人人都关注的重点保护对象,我哪敢随便在你身边晃悠啊,人家还以为我图谋不轨呢!”末了他做了个鬼脸。
那雨萌使着性子上前拽住梅国良的耳朵嗔怪道:“你这张臭嘴,说什么呢!”
梅国良叫道:“哎呦,哎呦!快放手,让人家看见了多不好。”
那雨萌说:“那你还胡说八道不?”
梅国良说:“噢,不敢啦,以后不说了。”
那雨萌满意地笑了,这才松了手,她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她的举动。对付男人,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这手段了。有些人以为大家都熟悉了,便可以随便拿人家女孩说笑话,对付这样的人你光表示生气没有用,他知道你也不会真生气,反而越发放肆,越发没边没际了。这个时候,你要是迅雷不及掩耳地薅住他的耳朵,那便是烈马套上笼头,犟牛穿了鼻子,没辙没戏了。此时,他既不能动粗,又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围,余下的就只有求饶了。男人都是很要面子的,谁也不愿意出这样的洋相,只此一举便将其他人所有蠢蠢欲动的念头打消了,以后看谁还敢放肆!那雨萌本来是不想用这样的办法对付梅国良的,她实在是对他有意见,再加上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,她可不是那种谁都可以捏的软柿子。
梅国良一边摸着自己的耳朵一边左右张望着,他说:“以后可不兴拽耳朵了!”
那雨萌针锋相对地说:“那你就管住你的嘴啊!”
梅国良问:“找我有事?”
那雨萌反问道:“这么久了,为什么不去看我?”
梅国良说:“不是都说清楚了?我要是再去找你,怕是你们那个孙书记又要找你谈话了。”
那雨萌道:“这样吧,谈恋爱不行,交个朋友总可以吧?”
梅国良说:“那倒没什么不行的。”
那雨萌道:“那好,我们做个最好的朋友。”说完她伸出小拇指要跟梅国良拉了一个“钩”。梅国良想了想,很不利落地伸出了手,好像小脚女人走路似地。
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,因为是工作时间不便久留,那雨萌便走了。
第二天,梅国良上中班上午没事,毛笔小楷字写累了,出门伸伸懒腰,看见菜地里有些杂草,便拿上锄头去侍弄。弄着弄着,不经意一抬头,他看见公路上那雨萌顺着小径朝他家走来,他心里很高兴。知道她走近了,他故意低下头假装没看见。
那雨萌看见了菜地里的梅国良便悄悄贴上来,到了很近的地方她猛然向前一跳:“不许动!”
梅国良不为所动笑着说:“我早就看见你了,傻大姐!”
那雨萌羞红了脸道:“你好坏啊!真能装蒜,……你这是种的什么苗?”
梅国良说:“辣椒啊!亏你还在农场干了那么久。”
那雨萌道:“哦,苗太小了,没看清楚,你就让我这么站在这里?不请我到你家里坐坐?”
梅国良说:“我家很破的,怕没有你坐的地方。”
那雨萌道: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,再破也是家啊!”说完径直朝梅国良家里走去,梅国良只好提起锄头跟在她后面。
那雨萌看见梅国良的毛笔字便拿起来欣赏,她说:“你的毛笔小字写得真不错呢!要是我可不行。”
梅国良道:“都是小学时候打下的基础,我们语文老师很老派的,坚持我们要练好毛笔字,每次都布置很多作业,老是抄课文,有时候要一直写到半夜才能写完。”
那雨萌说:“我们老师可没有这么严厉,‘外婆家’……这是你写的?”
梅国良道:“我的习作,写着玩的。”
那雨萌说:“让我看看……”说着她便轻声唇读起来。
《外婆家》
时间已经逝去,一切喧嚣和浮躁都已尘埃落地,当我回望那个年代的时候,那些画面是那么地真切和清晰,又是那么地陌生和遥远。
那雨萌说:“情感丰富,挺怀旧的!”
梅国良说:“别笑话我了,写得不好!”
那雨萌道:“谁说不好?我说好就好!”这回她朗读的声音更大了些。
我清楚地记得铁路上那些黑灰的车厢,不知是本来就是那样,还是给蒸汽机车的黑烟熏的,又破又旧。(编者按:解放后新的车厢大都是绿色的,随着时代的发展,又出现了蓝色的,桔红色的,白色的等。)有一次,一列漆成绿色的火车停在站台上,许多带着红领巾的学生叽叽喳喳地从车窗里露出他们的笑脸。那一幕象彩色电影一样印入了我的脑海,后来,我便渴望着自己也能像那些学生一样,带着红领巾,坐在绿色的火车上到北京去。然而,这样的机会对于我来说几乎没有。
一九五二年六月,我和妈妈在黑灰色车厢里摇晃了一夜以后,回到了北京,那时候我爸爸在太原工作。几天后,我被安排到了奶奶家。奶奶家在北京西城区的后宅胡同二十四号,后来改名字为“文华胡同”。奶奶对我很好,说话慢声细气,满口京腔。她给我吃杏仁酥,那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点心。
一天晚上,有人把我带到外婆家。外婆家在锦什坊街那边,靠近城墙根,北京市西城区工人文化俱乐部就在附近。路过厨房的时候,热气腾腾的,有人告诉我,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弟弟。我那时候不懂,也没有在意妈妈的肚子有什么变化,反正懵懵懂懂的,好像并没有看到妈妈和弟弟的样子,只是把那个热气腾腾的厨房永久地留在了脑海里。
现在外婆家的印象是我长大了一些以后留下来的。
外婆家是一个独门的四合院,前院当庭有棵白杨树,还有一个手压水井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北京地区的地下水还是挺充沛的,只要压动水井的手柄,碗口粗的地下水便哗哗地流出来了,不过人们只用来洗衣服或者洗菜,并不入口。前院的房子大都出租给了别人,外婆全家都住后院。后院大约有一百五十平方米,挺大的,一条小径弯向北面的正房。院中靠近西墙有一棵葡萄藤,蔓蔓爬满了整个葡萄架。葡萄架下有一张花岗石板的桌子,它是我们的餐桌,热天我们常常在那里乘凉。小径的东面有个大约直径一米的落地大水缸,我们小孩子常常扒在缸边上观看里面游来游去的小鱼。厨房的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,外婆有时会用长竿采下一些嫩叶,亲手给我们做“香椿拌豆腐”吃。有时候,我们会跟着外婆一起到锦什坊街去买菜。让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,她买了十几只活螃蟹,当院支起铁锅来清蒸。我们围着铁锅,听着螃蟹在锅里乱爬的声音,等着它们偃旗息鼓,出锅之后便用生姜末蘸着醋享用红袍里面的嫩肉。外公的身材很高大,正屋里的大床是他专用的寝具。外婆很和蔼,老是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衫,到了晚上就和我们一起挤在厢房的炕上。
在我小的时候,去北京,到外婆家是最值得期待和向往的事情,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九五九年的夏秋之交。那一年,我弟弟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,但是,由于他是个聋哑人,却一直不能到校就读。为了给他治病,天刚热,妈妈就带着他去了北京,留在长治的就是我和爸爸。
我爸爸并不是一个关爱子女的好父亲,就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件事,让我产生了这种看法。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,我一直在外面瞎转悠,忽然,电影散场了,我看见了爸爸的身影,电影的名字叫《英雄坦克排》。我像别的男孩一样,特别钟情战争片,可是,他却不肯多买一张票,让我也享享眼福。我对他的做法耿耿于怀,便一直在他跟前磨叨:“《英雄坦克排》,我也要看《英雄坦克排》……《英雄坦克排》……”电影已经散场了,而且在厂俱乐部里只放一场,没看到就对不起了。也许他也觉得应该事先给我买张票,但是,他却采用了及其粗暴的态度将我打了一顿。虽然我不敢再磨叨了,但是却给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。还有一次,我看了电影《长空比翼》,那是一部反映抗美援朝的空战片,影片中的美国人口喊“OK”便驾机俯冲进行轰炸。因为感到那个外国佬很威风,我便模仿着他的样子,骑在长凳上高喊着“OK”冲来冲去,“哒哒哒”!结果是,我被狠狠地挨了一顿骂。小孩喜欢模仿大人这不奇怪,但是,什么人不能模仿,偏要模仿侵略别国的美国鬼子?这可是敌我的立场问题,老爷子由于自身的原因对此十分敏感,然而小孩子懂得什么?但是,他并不说明道理,只是武断地打压。从那以后,我跟我爸爸之间便形成了一道鸿沟,他只是爸爸,我的心里话从来不跟他说。
那一年,整个暑假我都没有看见妈妈的面,到了八月底,爸爸因为公事要去北京出几天差,又不能把我一人丢在家里,便带着我一同前往。本来的计划是,爸爸办完事把全家一起接回长治,但是,计划赶不上变化。正当他在北京办事的时候,单位里来了一个急电,要他不必回厂,直接前往东北接受新的任务,这样,我便滞留在了外婆家。
已经开学了,我还不能回到山西长治的家,当然不能上学了,北京虽然有学校,但是它们不属于我。我很着急。妈妈劝我说:“外婆这里你也不能经常来,虽然有些不是时候,但是,这不是你的责任,既然来了,你就安心好好玩些日子吧!大不了留一级。”
在外婆家玩,我是愿意的,但是我不想留级。
同时住在外婆家的还有我的表姐——玲。玲比我大两岁,她从小就在外婆家生活,她是二姨的女儿。
二姨当年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官,可能不大但也不算小,日本投降以后,在承德接收了一块地盘。但是,没过多久,国民党战败,营生的地界丢了,二姨夫就失业了。他们逃回北平后不久,二姨夫又得了白血病,很快就辞世了,扔下两了个年幼的孩子。
人民解放军连连胜仗,共产党需要大量的干部,当时在北平开办的华北大学就是一个干部培训班,大批青年学生纷纷加入。二姨那会儿二十几岁,又读过些书,便入了学,当年一起入学的还有我叔叔。不久她奉命随军南下,带走了小女儿,便把玲留在了外婆家。
玲的相貌并不十分漂亮,但是她比我强,寄养在外婆家的生活让她变得很懂事。玲不知道“平房”和“楼房”的区别,她说外婆家的房子就是楼房,但是,我知道不是,因为我家在山西长治就住楼房,一共三层,我家住二楼。为了这个问题,我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的,这是我唯一比她强的地方。我很骄傲,阿Q式地洋洋得意了好几天。我们一会儿很要好,一块儿玩,一块儿聊天,一会儿又赌气翻脸,发誓老死不相往来。
我很喜欢带花的衣服,特别羡慕女孩穿裙子的样子,但是我知道我是男孩,男孩是不能穿裙子的,我好像从小就知道男孩穿女孩的服饰是件很丢人的事情,也不知道这是谁向我灌输的社会法则。我小心翼翼地遵守着,不敢犯规。玲有一条松紧带腰的裙子,黄底碎花很飘逸,我只能偷偷地喜欢。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女孩,也有这么一件漂亮的裙子啊!
外婆的院子里有一户房客,住东南墙根的一间小屋里。他是湖南人,在北京专门搞大型建筑的,人民大会堂就是他们公司的杰作。当他滔滔不绝地介绍人民大会堂,北京火车站等标志性建筑时,即骄傲又兴奋,可是他满口的湖南方言,我却一句也听不懂。
在逗留北京的那一个月里,大部分日子都很无聊,只有一天让我永生难忘。
据说从清代中后期开始,妙应寺的僧人们便将配殿和空地出租,并使那里逐渐演变为北京城的著名庙会之一,每到逢年过节就热闹非凡,以至于在北京民间形成了「八月八,走白塔」的风俗。
那天就是一九五九年的九月十日,农历己亥年八月初八。上午,外婆,我妈带着玲,我弟弟和我顺着锦什坊街一直往北走。老远,我们就看到了白塔寺的塔顶,听外婆说,那是铜做的华盖,有三间屋子那么宽,像个巨大的帽子戴在一个人头上。我们议论纷纷,因为那里是这次活动的目的地。
在庙会上,我妈给我买了一个瓷质的“肉头老儿”。所谓“肉头老儿”只是一个大拇指大小的瓷人,那小老头的额头特别丰满,肉肉的一大坨,他慈眉善面五官清秀,举止得体和蔼可亲。玲也买了一个,多年后当我看到玲的那个时,不由得赞叹我妈的眼光,玲的那个瓷人远没有我妈给我买的好。在一个白色帐篷的小吃摊上,外婆让我们坐在八仙桌旁边的条凳上,等着伙计送来每人一碗豆汁。
豆汁是京城有名的小吃,很多北京人乐此不疲,但是,那犹如泔水般的气味使我难以下咽,又苦又涩,实际上我只吃了一小口便说什么也不敢再碰了,远没有“猴拉稀”来得实惠。 “拉稀”是北方人拉肚子的另一种说法。 “猴拉稀”是市场上的一种糖人,虽然其貌不扬,但是它毕竟是甜的。走街串巷的小贩每每在竹签的头上捏一个小猴,在它屁股下面不远的地方用糖捏一个小斗,里面倒些糖汁,这便是“猴拉稀”。外婆怕我把糖汁洒在身上,便催促道:“快喝了,快喝了!”原来还有一个小勺,那是一个在竹签上用糖泥捏成的玩意,然而我拿到手时,已经没有糖汁可舀了。可是玲却把猴的“稀”留着,等小贩给她做好一个小勺,便慢慢地在我面前显摆,咂着嘴,做着让人受不了的鬼脸,我无计可施,这件事情足足让我郁闷了好几天。
一九五九年九月底国庆节前夕,空军担任检阅任务的飞机时常飞过西长安街,进行最后的演练,然而,我们却在战机的轰鸣声中离开了北京。我们离开时,刚落成的北京新客站已经开始使用,我站在自动扶梯的台阶上既新鲜又兴奋,左顾右盼地等待那个巨大的梯子把我们送上二楼候车大厅。在车站逗留的时间好像特别短,没过多久,我们就排队上了火车,在车厢轮轨的“吭噔”声中,列车滑出了车站。
再见了北京,再见了外婆的小院!一种失落感,一种遗憾充满了我的心头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别要等七年才能再见呢!
那雨萌一边看着,有时候提些问题:“你这是记叙文吧?”
梅国良说:“算是吧。”
那雨萌道:“我觉得你外婆家的小院很可爱。”
梅国良说:“美好的记忆。”
那雨萌道:“文章写得不错,不管怎么说,我喜欢,我觉得文章里带着一种深厚的情感。”
梅国良说:“人是感情动物,有情感很正常。”
那雨萌道:“但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多了些。”
梅国良说:“我也想搞些无产阶级情调出来,冲啊!杀啊!不过我不会。”
那雨萌后悔不该说刚才的那句话,她感觉到了梅国良的牢骚。
梅国良接着说:“你看我现在的样子,再不想点好事情,怕是两眼一抹黑了,人在逆境往往会追忆过去的美好时光。”
那雨萌道:“我觉得你的文学修养很好,将来一定有出息,别灰心,坚持写下去吧,我可跟你说好了,以后有了新作一定要让我先看啊!”
也许是那雨萌的欣赏,激励了梅国良的创作热情,从这往后几乎一星期他便有一篇文章写出来。写什么呢?当前的政治不能谈论,生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,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便是梅国良文章的唯一的内容。
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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